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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口是心非情已濃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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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卿卿跟著梁鳳歌大搖大擺地走出義陽侯府老遠了,還不太敢相信自己居然就這樣出來了。梁鳳歌穿著那身襦衫,搖著扇子,踱著方步,很有那麽回事地走在她前方,一路上總引得女人們悄悄看他。

梁鳳歌勾起右邊的唇角,斜斜拋了個媚眼給街邊一個盯著他看的小媳婦,小媳婦臉一紅,籃子裏的果子掉在地上都不知道,他就更得意了,恨不得將尾羽全部亮出來騷上一圈的樣子。

朱卿卿看著他那模樣就忍不住來氣,譏諷道:“你不會穿上襦衫就真以為自己成了名士吧?還真把自己當成名士了,不要臉。”

梁鳳歌斜睨她一眼,輕咳一聲:“童兒,拿水來。”

他還真玩上癮了。朱卿卿真想踢他一腳,卻又不敢露出馬腳,只能噎巴巴地取了水囊遞上去,盡職盡責地扮演她小書童的角色:“公子喝慢點。”

梁鳳歌淡然地喝了水,將舌尖在唇邊輕輕舔去水漬,又引得旁邊一個姑娘險些摔了一跤。

真是不自重啊,這人!朱卿卿莫名其妙地想起那次在山林中,他舔了她的手指,於是心裏說不出的滋味,便氣呼呼地扔下他獨自往前快步走去,她可得搶在天黑前出城去,不然給義陽侯府裏的人發現端倪就慘了,他要在這裏做壞事就做他的吧。

她本以為她先走了梁鳳歌就會跟著她趕上來的,誰知她走了很久也沒聽見他的動靜,忙著回頭去看.熙熙攘攘的街頭上哪裏還有梁鳳歌的影子?

他居然扔下她獨自走了!朱卿卿又有那種頭皮發麻的感覺了,同時還有些心酸難忍和不敢相信。她呆站了片刻,揉揉眼睛,咬著牙繼續朝著城門走,誰怕誰啊?最壞就是被再次抓回去咯。

轉過一個街角,就見梁鳳歌換了一身衣裳靠在墻上朝她微笑,朱卿卿忍不住翹起唇角來,一個笑容才剛綻放了一半,立刻又被她狠狠地收了回去,直直地朝著梁鳳歌走過去,使勁兒撞了他一下,還不忘順帶狠勁踩他一腳。

梁鳳歌早有防備,在她撞過來的時候飛快一讓,朱卿卿失了平衡肩膀一下撞在墻上,腳也踩空了,朱卿卿以為自己一定會摔一跤的,誰想下一刻就被梁鳳歌攔腰摟住,輕笑道:“這麽大的人了,怎麽還走不穩?平路上也要摔跤,只見你啦。”

朱卿卿紅著眼圈瞪他:“梁......”突然想起來不能暴露他身份的,就義正詞嚴地指著他道,“你多大的人了呢??怎麽就光顧著玩兒了??不知道什麽才是要緊事嗎?!”

“哦,原來你是為了這個生氣,不是因為其他姑娘看我才生氣。”梁鳳歌推著她往前走,語氣裏有濃得化不開的笑意。

朱卿卿才不會承認:“我是氣你不正經……”

梁鳳歌截斷她的話:“知道了,還是因為姑娘們多看了我一眼,我不小心多看了姑娘們一眼。所以你心裏不舒服了,是不是?”

“都說不是了!”朱卿卿正想替自己辯解幾句,突然看見街那邊一隊人馬氣勢洶洶地朝這邊沖了過來,明晃晃的刀看得人心中頓生寒意,於是聲音一下子低了,緊緊揪住梁鳳歌的袖子垂著頭不敢說話。

“擡起頭來,你這副樣子看著就不像個好人,鬼鬼祟祟的。”梁鳳歌氣定神閑地微笑著,輕輕將朱卿卿的手包在掌中,牽著她慢條斯理地拐進旁邊一家酒樓,用申州話揚聲招呼店家: “來幾個好菜,再上一壺好酒。”

梁鳳歌的手掌溫暖幹燥,微有繭意,有力且大,將朱卿卿的手整個兒都包了進去,兩個人的掌型和大小都顯得十分契合,仿佛這雙手天生就該握住她的手似的。異樣的感覺順著掌心一直蔓延到朱卿卿的心裏去,讓她全身都不自在極了,他這樣牽著她的手是什麽時候的事了?

應該是她和他都還小的時候,父親還在家裏,梁家伯父也尚未起兵,梁伯母也還沒學會用鼻孔眼看人。每當天氣晴朗,月明星稀之際,兩家人就會開了角門互相走動,父親和梁伯父坐在石桌旁喝著茶小聲議論時事,母親則和梁伯母拿了扇子坐在葡萄架下說笑,這時候梁鳳歌就會牽了她的手,讓人打起一盞燈籠,或是去捉青蛙,或是去捉蛐蛐。

大人們會揚聲叮囑梁鳳歌:“好生看顧卿卿。”

他就會將她的手握緊了又握緊,十分認真嚴肅地答應,再回過頭來很威風地叮囑她:“不許你松開我的手,不然就會……”夏天捉青蛙,水塘裏有水鬼,她要是不聽話就會被水鬼給抓走,冬天捉蛐蛐,園子裏有花神,她要是不聽話就會被花神給帶走,也不知道他哪裏曉得這麽多嚇人的法子。

那都是從前的事了,朱卿卿的眼眶有些發熱。她試探著想將手從梁鳳歌的手裏抽出來,梁鳳歌垂下眼瞅了她一眼,反而握得更緊了。

朱卿卿看到他唇邊若有若無的那絲笑意,忍不住更惱:“兩個大男人握著手幹嗎?”

梁鳳歌這才松開她的手,氣定神閑地往樓上雅間去了,朱卿卿在門外站了片刻才推門進去,梁鳳歌站在窗前往下望,聽見聲響便道:“你過來瞧。”

朱卿卿吸了一口氣才走過去,那隊人馬已經朝著街道的另一邊去了,她松了一口氣,不是沖著他們來的。

窗口狹小,梁鳳歌與她站得很近,他身上的青草味道固執地一直往朱卿卿的鼻腔裏鉆,一種分外陌生的情緒在她心裏彌漫開來,她有些害怕地往旁邊退了一步。

梁鳳歌毫無所覺,轉過身在矮桌前坐下來,微笑著道:“你臉色不好看,被嚇著了?”

朱卿卿默默點頭。

飯菜送上來,梁鳳歌示意她給他斟酒:“你別怕,我既然敢入申州,就有萬全之策。義陽侯被我使人引出去了,三五天回不來,他那幾個兒子和女人都是些餓狼,見了好處就恨不得拼個你死我活,這樣我才有機會帶你出來……見過你本來面目的人不多,梅枝得了我的好處,自會替你做掩護,等他們弄清楚真相,你我早已走得遠了。”

這人真是太狂了,還在人家地頭上呢,而且外頭就有人在搜捕他,他怎麽敢這樣大搖大擺地說這些話?朱卿卿連忙給他使眼色,示意他別再說了,梁鳳歌卻根本不去看她,兀自說得高興,隔壁傳來一聲悶響,朱卿卿嚇得抓起一個肉餅使勁塞進梁鳳歌嘴裏去。

總算是清靜了。

下一息,梁鳳歌的註意力換了方向,瞇起長而上挑的鳳眼,,瞅著朱卿卿神情蕩漾地道:“餵我吃個肉餅就算是謝禮啦?這不夠的。”

朱卿卿沈默著拿肉餅用力塞他,塞著塞著,突然覺得不對了,梁鳳歌又在舔她的手指。朱卿卿嚇得一個踉蹌,飛快地松開肉餅,扶著桌子瞪圓了眼睛盯著他,半天才擠出一句:“你怎麽不學好?”

梁鳳歌慢條斯理地把嘴裏的肉餅拿出來,喝了一口湯,再喝一口酒,氣定神閑地道:“你覺得我不學好?”

朱卿卿想要很嚴肅、很肯定地回答他,就是的,他就是不學好,話到嘴邊卻成了:“我不管你和其他人在一起是什麽樣的,總之跟著我就不許這樣。你我一起長大,雙方長輩從前也相處得極好的,算是世交,我沒有哥哥,一直都是把你當成兄長看待並敬重的。你之前救了我的命,這次又肯來這裏救我,我非常感激,但是我不想你這樣對我。”

梁鳳歌把手裏的酒杯猛地放在桌上,震得菜碟子跳了起來。朱卿卿嚇了一跳,緊張地看著他,梁鳳歌陰沈著臉其實也挺嚇人的,就算是她和他從小打到大,她也還是怕他,因為她已經明白兩個人身高力量的巨大差距了。如果他真的想收拾她,她是別想再像小時候那樣可以借著耍陰謀詭計把他弄翻在地上,再騎上去猛打了。

幸虧梁鳳歌只是垂著眼,面無表情地靠在椅子上,一言不發。

朱卿卿剛開始覺得松了口氣,接著又覺得空氣都停滯了,心裏好像沈甸甸地壓了一大塊石頭,讓人難受得抓狂。她不想這樣下去,梁鳳歌能冒著這麽大的風險來救她,她還能像他這樣為了一句話就氣成這個樣子嗎?當然不能,朱卿卿清了清嗓子,自己給自己找臺階下:“我們什麽時候出城?你換過衣裳了,我要不要也換一身?”

“朱卿卿,你不要太過分。”梁鳳歌不看她,說出來的話好像石子一樣,一個一個地從嘴裏生硬地往外蹦,“你把我當成兄長?抱歉,我自己就有妹妹,而且已經足夠多了,不需要再多一個外姓人。”

朱卿卿的臉頓時羞得滾燙,手也跟著顫抖起來,幾次想要開口說話,都因嘴唇顫抖而不成句。

梁鳳歌說完那一句話後不再言語,而是沈默地盯著那塊被咬了一半的肉餅發怔。

朱卿卿總算能開口說話了,地努力讓自己笑著道:“我知道了,小梁將軍。”怎麽辦呢,她這樣鄭重其事,人家卻不稀罕,那就只有自覺一點了。

小梁將軍?梁鳳歌猛地擡眼看向朱卿卿,朱卿卿竭力讓自己的笑容顯得很燦爛。她當初在周家寄人籬下是迫不得已,而且美夢也被人無情地戳破了,母親說得對,做人必須要有骨氣。她沒什麽用,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而已。

梁鳳歌定定地看了朱卿卿片刻,薄唇浮起一個嘲諷的笑容,朱卿卿已經做好準備等著他無情地譏諷打擊她了,誰知梁鳳歌很快又垂了眼,自嘲地笑笑,把酒杯推到一旁,拿起那個咬了一半的肉餅,慢條斯理地吃起來,每一口都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,道是咬牙切齒也不為過。

朱卿卿覺得背脊生寒,梁鳳歌這個人最是小氣不過,她得罪了他,這會兒他不和她計較,稍後一定會報覆來的。她雖然很餓,卻不敢拿碗筷吃飯,就怕才剛餵進嘴裏去,就會得他一句: “你不是很有骨氣的麽?怎麽還吃這嗟來之食?”那時候她是要咽下去還是吐出來呢?都不好看。

梁鳳歌吃完一個肉餅,臉上一直繃著的肌肉慢慢放松下來,擡眼看著她淡淡地道:“你不吃麽?出城之後要一直趕路,沒空停下來吃飯,到時候可別喊餓。”

朱卿卿躊躇著不動,梁鳳歌也不勸她,只顧埋頭吃飯,他吃起什麽來都很香,就連青菜葉子也能吃得津津有味,好像那是無上的美味。朱卿卿的饞蟲被勾上來了,肚子咕嚕嚕地叫,不知不覺就汪了滿嘴的口水,眼睛更是控制不住地往她最喜歡的紅燒栗子肉上瞅,想想就甘美多汁啊,要是澆一碗在米飯上,得有多好吃!

梁鳳歌放下筷子,取帕子擦凈了嘴,冷淡地道:“還有一盞茶的工夫給你吃飯、換衣服、解手,我不會多等你一半刻,你隨意。”說完徑自走了出去,看都不看朱卿卿一眼。

朱卿卿默立片刻,坐下去拿起筷子開吃,和誰過不去也別和自己過不去,何必呢?有本事就別受人家的恩惠,別跟著他一起出城,既然做不到,還是清醒一點的好。

紅燒栗子肉只動了一筷子,朱卿卿記得梁鳳歌同樣也喜歡這道菜的,她不由有些疑惑,難道是這家店燒得不好吃?她小心翼翼地嘗了一小口,甘美的味道立即化在了嘴裏,實在再美味不過,比之當年朱家的廚娘燒出來也不差。那麽梁鳳歌應該是長大後口味變了,她心安理得地把一碗紅燒栗子肉就著香稻米飯和青菜吃了個精光。

吃飽了,不光是整個人都有了力氣,就連心情也跟著好了很多,好像她即將面對的一切未知都不再那麽恐怖了。朱卿卿心情很好地拿了一旁的包裹換了一套男裝,再跑去茅廁裏把自己放空,洗了手出來,只見梁鳳歌神情嚴肅地站在角落裏和兩個年輕男人低聲說話。

朱卿卿猜他們是在說要緊事,就不敢靠過去,規規矩矩地拎著包袱站在原地等待。梁鳳歌很快結束談話,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,朱卿卿趕緊跟上去,像個委屈的小媳婦一樣低眉垂眼地跟在梁鳳歌身後。

梁鳳歌領著她七拐八彎地走進一間客棧,客棧大堂裏散散落落地坐著七八個人,見他們進去就熱情地打招呼:“常爺來了。”

梁鳳歌頓時換了個人似的,笑瞇瞇地和這些人打招呼,熱情地稱兄道弟,好像彼此非常熟悉的樣子。

朱卿卿猜不出這些入究竟是什麽來路,只知道他們都說得一口好官話,聽上去非常舒服,同時也覺得他們的下巴總是習慣性地往前擡著,總是一副有些瞧不起人的樣子。

寒暄過後,一個中年男人對著梁鳳歌行了個禮,笑道:“我們公子等常爺有些時辰了,這就走嗎?”

梁鳳歌鄭重其事地還了那中年男人一禮,同樣微笑著道:“這就走。”

大堂裏的人就全都站了起來,有人趕了馬車出來,樓梯上蹬蹬蹬地走下一個人來,人未到,聲先到:“常賢弟真是準時。”

朱卿卿擡眼看去,只見那人一身做工精美的米色紗袍,腰間垂著青色的玉佩,面目清秀,觀之可親。那人察覺到她的目光,狀似不經意地擡眼朝她看過來,眼神犀利。見是個眉清目秀明顯就是女扮男裝的小書童,便朝她微微一笑,跟著梁鳳歌並肩說著話往前去了。

客棧外停著一輛氣勢非凡的馬車,有小廝跪伏在地給那位被梁鳳歌稱為“陳兄”的男子做腳凳,朱卿卿看到這裏,心裏隱約有數了。她曾聽得周家人閑談,說是天下大亂,京中的皇族卻還不思進取,仍然過著驕奢淫逸的生活,這樣拿人做腳凳的派頭,她們家從前不曾有過,梁家不曾有過,周家也不曾有過,所以這個人應該是從京城裏來的世家貴族吧?

梁鳳歌轉過頭來看著她:“還不趕緊跟上?”

朱卿卿趕緊收回思緒,忙著去找梁鳳歌的踏雪馬,當然不能找到,就又覺得自己真是笨,梁鳳歌喬裝來救她,又怎會騎著暴露身份的踏雪馬來呢?可是她真的不知道梁鳳歌騎的是哪匹馬啊,真不是她不想做好這個小書童的,她只好無辜地看著梁鳳歌。

梁鳳歌無聲地嘆息了一聲,揪著她的衣領把她提上了馬車。眾目睽睽之下,朱卿卿很難為情,略微掙紮了一下:“我自己走。”她不是沒想到居然是和這姓陳的同乘一輛車麽?

梁鳳歌不客氣地一松手,她就咕嚕一下狼狽地滾進車裏去,那個姓陳的哈哈大笑起來,朱卿卿氣得臉都紅了,飛快地坐起身來,默默給車主行了一禮就縮到角落裏去生悶氣。姓梁的給她等著瞧,君子報仇十年不晚。

梁鳳歌跟著進去,看也不看她一眼,徑自在他那位陳兄身旁坐了,微笑著道:“舍妹不懂事,讓陳兄見笑了。”

“陳兄”饒有興致地看了朱卿卿一眼,道:“女孩子是要哄的,似你這般粗魯,總是要被討厭的命。”

梁鳳歌笑笑,拿話略過了。

朱卿卿繼續縮在角落裏生悶氣,她是為什麽突然就和梁鳳歌生了氣的呢?好像是因為她說他不學好,他就不高興了,還連妹妹都不讓她做了,小時候他初次見著她,可是拉著她的手不停地喊“妹妹、妹妹”的。

誰稀罕啊,喜怒無常的家夥。朱卿卿決定不再生氣,瞪圓了眼睛悄悄打量這車裏的裝飾,越發相信這個“陳兄”就是從京城裏來的,不然這邊的人家誰會將“一丈毯千兩絲”的宣州加絲毯用作車廂裏的地氈?晴天也就罷了,雨雪天氣一腳下去就是個泥印子,太糟蹋了。

朱卿卿感嘆著,卻不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盡都落入到兩個男人的眼裏。那位陳兄笑了起來,低聲和梁鳳歌道:“看來令妹覺得我太過奢靡浪費了。”

梁鳳歌微微一笑:“她沒見過什麽世面。”

朱卿卿聽著又不順耳了,只是礙於自己和梁鳳歌都不過是借用人家的車,不想做那個沒眼色惹人厭的客人,便假裝沒聽見,故意將手摸著車壁上垂下來的瓔珞讚道:“從來沒有見過這麽華美的東西,今日可算是開了眼界啦。”雖然還不如她自己結的好看,但是梁鳳歌這個人一向極愛面子,她越表現得沒有見識,他就越憋屈。

陳兄大笑出聲,用力拍了梁鳳歌的肩頭一下,道:“可真是個妙人兒。”

朱卿卿暗自送他一個白眼,不過才剛見面就知道她是個妙人兒?男人果然都是些口是心非的東西。

梁鳳歌仍然是那種淡淡的語氣:“再頑劣不過的。要不是她調皮,也不至於闖下這麽大的禍。”

說得好像他是她什麽人似的,朱卿卿背對著他,用沈默表示她和他其實一點都不熟。

馬車停下來,有人在外輕聲道:“公子,到城門了,義陽侯長公子守在門外等著送您呢,您看……?”

陳公子淡淡地道:“我身子倦怠得很,不舒服。”

外面安靜了片刻,男子大笑的聲音傳了進來:“我就知道陳兄一定會躲,但是這杯酒,你是怎麽都躲不過去的。來人啊,把酒送進去!”

兩個美婢捧著打開蓋子的漆盒進來,裏面滿滿都是明珠寶石美玉,真正珠光寶氣。陳公子笑了,挑開車簾探出頭去,聲音裏透出幾分愉悅之情:“有勞宗源兄,這酒真是好酒,我極喜歡。”

兩個美婢恭敬地放下漆盒退了出去,馬車再次啟動,朱卿卿這才發現自己背心裏透出了一層薄汗。她悄悄去看梁鳳歌,恰逢梁鳳歌也在看她,一雙眼睛黑幽幽的,裏頭閃著不明意味的光,就好像,會把她吞了一樣。

朱卿卿的心狂蹦亂跳起來,竟然忘了把目光收回來,就那樣怔怔地看著梁鳳歌,和他大眼瞪小眼地對視著,臉莫名其妙地熱了。

忽聽陳公子道:“這些小玩意兒看著不錯,初次見面,也沒什麽合適的見面禮,姑娘自己挑些拿去玩吧。”

朱卿卿這才如夢初醒地收回目光,彬彬有禮地道:“多謝公子美意,有道是無功不受祿……”轉眼瞧見梁鳳歌已然將目光收轉回去看著窗外,整一個目中無人的輕慢模樣,由不得怒火頓生,笑顏如花地將話鋒一轉,“我若是不收,想必您也不會生氣吧?”

陳公子將手中折扇收起,板著臉道:“會!你若是不肯收下,我一定會很生氣!所以你無論如何必須多挑幾件才行!”

梁鳳歌的眉梢輕輕跳了一下,朱卿卿知道他不高興了,可她此刻就是要讓他不高興,反正她也不是真的要貪圖人家東西,稍後還回去就好。他不是嘲笑她沒見過世面,覺著她丟了他的臉麽?她就是沒見過也面,就是窮死了怎麽地!朱卿卿托著腮,將手在漆盒裏撥弄了幾下,看準了一顆桂圓大小的明珠,伸手去拿:“這珠子不錯。”

梁鳳歌冷冷地道:“把你的臟手拿出去!別汙了人家的珠寶!你看看你那雙手,也好意思拿出來丟人現眼?成日裏在灰土面粉油鍋裏刨食,你拿這珠子去做什麽?快別暴殄天物了。”

朱卿卿默默地盯著自己的手,果然不再是之前那雙粉嫩白暫纖長的手,指甲剪得短到不能再短,因為勞作而粗糙裂口,放在這寶氣森森的匣子裏,的確是很不配。

陳公子不讚同地道:“小梁,你這樣做可不對,不過開個玩笑而已。”

梁鳳歌淡淡地道:“趕緊收了你那一套,她笨拙,愛把別人的話當真,我可不會。”言罷起身將朱卿卿的手從匣子裏拉出來,拽著她道,“走了。”

“小梁,你何必如此小氣?便是金屋藏嬌,始終也有帶出來見人的時候,難道你能把她藏一輩子?”陳公子也不生氣,微笑著輕輕搖鈴,馬車便停了,梁鳳歌拽著朱卿卿頭也不回地往下走,丟下一句:“後會有期。”

陳公子笑了一聲,示意馬車繼續駛動。

朱卿卿垂著頭站在道旁,死死盯著自己的鞋尖,強迫自己不去看梁鳳歌,她怕她多看梁鳳歌一眼就會忍不住更討厭他。梁鳳歌也不理她,一手拽著她的手臂,一邊打了個唿哨,馬蹄聲響起,踏雪馬跑了過來,看見主人親呢地用頭去擦梁鳳歌,梁鳳歌單臂抱住它親熱了一會兒,拉住馬韁示意朱卿卿:“上去!”

朱卿卿白了他一眼,並不打算配合,她想著,若是他再說點什麽,她一準兒要將他之前說過的話回擊過去。該怎麽說她都已經想好了,可惜梁鳳歌並不和她多說,見她不肯配合直接就將她攔腰抱起扔到馬背上去,朱卿卿嚇得大叫一聲,趕緊抱住踏雪馬的脖子,剛穩住身形回過神來就破口大罵:“梁鳳歌……”

“吵死了。”梁鳳歌幹脆利落地把手臂塞進她嘴裏,“不解氣就咬吧。”

朱卿卿狐疑地回頭看著他,但見他半垂了眸子,神色淡淡的,仿佛讓她咬的不是他的手臂,又或是,讓她咬他的手臂是一件多麽簡單的事情。可是那只手臂整個兒都是梁鳳歌的味道,清清淡淡的青草香味裏間雜著淡淡的汗味,朱卿卿的臉騰地一下紅起來,熱得她不知所措,她使勁兒把他的手臂甩開,憤憤地擦了嘴唇兩下,瞪著踏雪馬的鬃毛陵怒地道:“你以為你是誰呢?你讓我咬我就咬啊?”

“不咬是吧?你可別後悔!”梁鳳歌將手臂從她兩邊肋下穿過去,抓住馬韁一用勁兒,踏雪馬揚蹄直立,朱卿卿便結結實實地砸進他懷裏去,後腦不知是碰著了他哪裏,生疼生疼的。最可恨的是梁鳳歌就此將她摟得緊緊的,讓她全身都不自在。

隨從的人馬整齊有序地跟了上來,朱卿卿從未在眾目睽睽之下和一個男人如此接近,便扭動著身子沒好氣地道,“讓我下去,我自己會騎!”

“不許亂動!”梁鳳歌低喝一聲,似是有些羞惱地怒道:“沒你的馬!你是想和其他人共騎還是想被我系在馬後拖著走?”

朱卿卿看不到他的臉,卻本能地知道他很生氣,同時還很煩躁,她當然不想和其他人共騎,她又不認識他們,但為什麽不和人共騎就得被馬拖著走?她自己走不行啊?

梁鳳歌突然在她腰間掐了一下,用的力氣不太大,卻讓她驚呼著顫抖起來,那滋味太可怕了,癢癢麻麻的,半邊身子都跟著酥麻了。梁鳳歌在她耳邊低聲道:“不許搗亂,不然就一直掐你的癢癢肉。”

朱卿卿敢怒不敢言,踏雪馬已然飛一般地往前奔了出去。剛開始朱卿卿還處於全神戒備的狀態,整個人都是僵硬的,奈何敵不過疲倦,連著在馬背上顛了兩個時辰後,她的雙腿已經被磨得受不了了,又酸又痛,掐一下都不會有太多的痛感。梁鳳歌等人卻還全神貫註地往前趕路,人和馬都沒有多餘的聲音,除了馬蹄聲和呼吸聲之外,只有偶爾突然出現的探子報平安。

“累了就睡吧。”難得梁鳳歌這樣忙還記得關照她一下,“還要再往前跑一段才能停下來歇一歇,你要是硬撐著後面肯定支持不下去,這可不比得你在周家騎馬玩兒。”

朱卿卿的眼皮重逾千斤,好像只要一不小心就會黏在一起,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的困。當初她跟著朱老五徒步而行,徹夜奔波逃命,比這個更辛苦得多吧,可是她夜裏就從來都沒睡死過,都是一點風吹草動就能清醒過來的。她記不得梁鳳歌在她耳邊又說了旬什麽,只記得自己答應了一聲就睡死過去。

這一覺無比漫長,無比香甜,朱卿卿一覺醒來,天已經黑透了,絲絨毯子一般的夜幕裏群星閃爍,空氣裏漂浮著山野特有的清冷味兒,踏雪馬走得又慢又平穩,她窩在梁鳳歌的懷裏,身上裹著他的玄色披風,半點不覺得冷,又暖和又安心。很久沒有達樣睡得沈了,朱卿卿撐起身來,掩住小巧的嘴輕輕打了個呵欠,動了動脖子,這才發現自己全身骨頭都酸痛得要命,不正確的睡姿果然還是很傷人的。

“睡夠了?”梁鳳歌的聲音從她耳畔傳來,大概是一直忙著趕路,太久沒有說話的緣故,他的聲音顯得有些沙啞,聽在朱卿卿的耳裏卻讓人格外不安,他離她太近了,幾乎就要無孔不入。

“睡夠了,謝謝你。之前是我不對,不該挑事惹你生氣。”朱卿卿努力坐直身子,試圖離他遠一點,溫暖的披風從她身上滑下去,山風一吹,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。

梁鳳歌不知是聽見了不想理她還是沒聽見,總之他很久都沒有說話,只是默默催動踏雪馬加速。

其實朱卿卿有時候已經看不懂梁鳳歌了,他和她小時候熟悉的那個梁鳳歌既相像又不同,她以為他會反唇相譏威脅恐嚇她的時候,他通常不放在心上;她以為他不會怎樣的時候,他偏就冷言冷語地盡挑著難聽的話說;她以為他還在生氣的時候他莫名其妙就不氣了;以為他不氣的時候他偏偏就在生氣。

約莫是大家都已經大了吧,他始終是小梁將軍,終日跟著父親上陣殺敵、處理外務內務、和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,她卻還停留在原來的地方。他冒著這麽大的風險來救她,只是一聲謝是不夠的,她不該仗著從前的情分這樣和他別扭生氣。既然決定要跟著他去興陽府,她就不能再任性,不然難保不會再有一個周嘉人把她趕出去再弄死。

朱卿卿覺得自己的腦子從來沒有此刻這樣清醒過,她非常認真地重覆道:“我真的非常感謝你,在所有人都棄我於不顧的時候你來了,冒著這樣大的風險,我會記一輩子的情。”

梁鳳歌懶洋洋地笑了一聲:“真的麽?這樣有良心?”

“當然是真的。”朱卿卿恨不得賭咒發誓,卻聽梁鳳歌淡淡地道:“朱卿卿,收起你的那點小心思,我若真的是別有用心,你哪裏會是我的對手?”

朱卿卿閉緊了嘴。被他識破了,她的確是有拿話擠對他的意思,如若他是為了食譜而來,她只怕是不能讓他滿意了。一則,她不知道祖父說的是不是食譜的秘密;二則,哪怕那就是食譜,她也不能輕易說出來。不然她就真的一無所有了,靠什麽來傍身呢?

一陣夜風吹來,朱卿卿瑟縮了一下,梁鳳歌把披風抖開披在她身上,語調平靜地道:“你有話,為什麽不直接問我?”

她能直接問他是不是為了食譜而來的麽?好像不錢,他一定會否認,朱卿卿聰明地換了個方向:“你真的和朱悅悅她們商議好了,在園子東後墻下等我的嗎?”

梁鳳歌回答得幹脆極了:“是。可惜你太蠢,打亂了我所有的計劃。”

朱卿卿不明白了:“你既然能在義陽侯府裏來去自如,為什麽就不能像在義陽侯府裏一樣親自帶我出去?那樣我也不會因為擔憂而自作主張了。”

“因為那天晚上我沒空。”

朱卿卿怎麽也想不到梁鳳歌的答案居然是這樣,下意識又理所當然地問: “你幹什麽去了?”問出來又後悔,做人要自覺,他們已經不是小時候了,很多事情都不是她該打聽的,便又趕緊道:“你不方便就當我沒問。”

“我父親中箭受了重傷,有很多要緊事必須抓緊處理。”梁鳳歌的聲音淡淡的,聽不出喜怒。

朱卿卿怎麽也不會想到竟然是這樣。

“梁鳳歌已經走了,好像是他爹出什麽事了,今天一早就走的……”朱老五抓了她之後的第二天就是這麽跟她說的,可惜她一直過得提心吊膽、自顧不暇、朝不保夕的,見著梁鳳歌之後又因為太高興而忘記了這件事,都沒有問候一聲的,實在太過失禮,也太沒人情味。朱卿卿真心實意地和梁鳳歌致歉:“對不起。”

“不關你的事。”梁鳳歌並未苛責她,“他現在已經好多了。”

雖然好多了,但也不是徹底好了不是?朱卿卿小心翼翼地道:“那你走這一趟,不會耽誤你太多事吧?”

“當然很耽誤。老頭子不能視事,很多事都要我來做,所以我們必須抓緊趕回去。”梁鳳歌毫不客氣地表了功,話鋒一轉接著道,“你若真的有良心,日後就別總幫著外人來氣我。”

朱卿卿以為他說的是自己之前故意拿那位陳公子的明珠來慪他的事,不由笑了:“不是沒氣著你麽?氣著的反而是我自己。”

“你生氣了?看不出來?”梁鳳歌好像是笑了,語氣不再像之前那樣緊繃繃的,“主要是你的嘴一直都比較突出,所以我也沒能區別出你究竟是在撅嘴生氣呢還是沒有。”

“你敢罵我?”朱卿卿抓狂,不服氣地道,“義陽侯府裏的人都誇我是小美人!”

“哦,小美人……”梁鳳歌意味深長地拖長調子重覆她的話,聽得朱卿卿一陣羞一陣惱的,兇巴巴地道:“你不服氣麽?”

“當然服氣,我的小美人。”梁鳳歌突然拉起地的一只手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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